住樓上老人
整個下午
他都扒在陽臺邊望著樓下
樓下有什么可看的呢
只有快遞小哥、收廢品者偶爾經過
仿佛都是他期待的人
他看他們遠遠過來
又目送他們悄然消失
有一刻,他看見了對面樓上的我
猶豫著,向我招了招手
我也向他舉手回應
但我回應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他
一個是若干年后的自己
低處的生活
那個女人在向人訴說著什么
那個外鄉人在飯館門口,猶豫著離去
那個環衛工用帽子扇風大口喝水
那個老人在那里坐半天了,不知等誰
那人從汽車里出來,掏出手機
一個電話怒氣沖沖、
一個電話滿臉堆笑
這低處的生活
平淡、尋常,隨處可見
說不上美好
但好像也不算糟糕
唯一的成績
這一生,不知說什么好
為人子、任人夫、當人父
種種擔當,都勉為其難
像一個學習困難的學生
哪一門課都不及格
常常為自己開脫
我是尋常之人,已竭盡全力
比我出色的人,最后都湮沒無聞
可這又加重了對自己的失望
這一生,乏善可陳
唯一的成績,是現在還活著
在地下廣場的健身步道上
從春到冬,周而復始
每天在南門廣場繞圈
仿佛虔誠的信徒在轉村
仿佛被什么追趕而逃避
仿佛失落了什么在尋找
走在這條健身步道上
一如我團團打轉的一生
我一無所遇
唯見上次來到這里的自己
在我前頭踽踽獨行
終場
這一生是和別人一起活的
和一些人做鄰居、朋友
和一些人做同學、同事
和個別人做對手、冤家
經過他們,完成一路愛憎
當那些人漸漸凋零、消失
不再出沒于我的生活
我的日子也漸漸荒涼
如同牌局結束,牌友散去
這一生就到了終場時刻
詩稿
早晨,看到桌上
那份字跡凌亂的詩稿
才想起昨晚怎么度過
人所經過的一切
都要用活著證明
如果不是身在今天
我都不信已人至老年
只是,不敢回望背后
害怕和這份詩稿一樣
字跡潦草,不知所云
最后的任性
我想寫一首關于自己的詩
說出沒有說過的實話
交代沒人知道的秘事
我要把它做成錄音
到了那天,讓家人播放
我想最后有一次真正的任性
給出最真實的自己
讓人們看看我這個人
是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
也許有人失望、有人驚訝
有人會尷尬受到傷害
我不求理解,不求寬恕
只愿人們更快地把我忘記
沒人在意的生活
清貧、渺小、可有可無
在最先吹到風雨的地方
默默生活,悄悄老去
陷入越來越深的孤獨
人世把一切打包給我
我不還價,全部認領
幾十年這么走過來
說不上有什么希望
也不是一成不變
許多事想想也就滿足了
沒人在意的活著
也不都一無是處,至少
沒有誰和我爭搶什么
疤痕
多年前的疤痕,突然疼痛
我不懂,疤痕怎會蘇醒
莫非它有神性,見我活得不對
給我懲戒和警示
這個疤痕來自大意、沖動
我已經懺悔過多次
也許,這遠遠不夠
我還應該對著這疤痕面壁
想想,在它的疼痛里
還有多少對人世的虧欠
水龍頭
夜里,水龍頭漏水
滴答、滴答,令人心煩難眠
擰了多次,還是滴水
睡不著,偏又豎著耳朵聽
等了這一滴,又等下一滴
把滴水聲聽得越來越響
越聽越像我身體在漏水
越聽越覺得我就是
搖搖欲墜的那一滴
白頭翁
收養這只折了翅膀的鳥
已有兩個多月了
看見我,仍會驚恐撲撞
它不懂,我給它吃喝
對它只有安全,沒有傷害
當然,我不會和它計較
因為有些人,也是這樣
無論和他相處多久
仍難以靠近
這些年的生活
每頓飯,主菜青菜、蘿卜
再加一點肉或雞蛋
出門,兩件外套輪換著穿
保持說得過去的體面
一雙皮鞋,穿了多年
上點鞋油,穿著還行
這些年,就這么生活
好像什么都有了
當然,有時也會想想
如此生活,也許因為只能如此
如果有錢,有不少錢
就難說還會這樣
老始于何時
是始于某種懂得、看見
還是某些不說、不做
這樣的蛛絲馬跡
似可無限追溯
這不免令我沮喪
好像我沒有過年輕一樣
好像從來就是這樣年老
對一些事物的出現和消失
總是不覺得意外和驚訝
這浮光掠影的一生
仿佛重復度過多次
憾事
這一生有不少憾事
沒讀過高中、大學
從事的職業粗放低端
掙的工資僅可糊口
住房很小,無力更換
一路遇見朋友,又一路丟失
唯一浪漫的事,是四十年前
和一位從未謀面的南方女子通信
十多年后,終于音問隔絕
寫詩,并沒有改變命運
卻把自己變成離群索居的人
這些令我惆悵的過往
構成了我支離破碎的一生
仿佛我來世上一遭
只為造就這些憾事
(王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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