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是來自農村的“輪換工”
現在是那些被稱為“民工”的務工農民
逸北/文
塵肺病占我國職業病發病總數的80%左右,相當于全球除我國外其他國家塵肺病人的總和。目前,塵肺病仍是醫學的難題,一旦發病,就只有終身服藥,靠不間斷地用藥物來控制病情,延緩惡化的速度,延長病人的壽命。這還是理想的狀況,因為這是以患者已經參加工傷保險,能夠享受工傷待遇為前提的;而我國一些行業自上世紀80年代推行輪換用工制度以來,能享此待遇的,已制度性地與塵肺病絕緣。也就是說,有工傷待遇的,一般不患塵肺病;而無工傷待遇的,才患塵肺病。這些人是誰呢?在過去的某個階段,是來自農村的“輪換工”,現在是那些被稱為“農民工”的務工農民。其實,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他們是同一群體,不同之處在于,過去由農村基層組織向企業定期輪換,現在是務工農民的個人行為。
可想而知,在上述的背景下,塵肺病給患者本人及家屬帶來的是什么,給農村的經濟生活和社會文明帶來的影響又是什么。據報道,一些青壯年在離開工礦回到富氧的村莊后,因嚴重缺氧窒息而亡,一些村民看到不明死因的人多了,以為是中了邪,于是花錢請神漢巫婆驅鬼。他們哪里知道,他們根本就沒有中邪,而是患上了一種叫塵肺的職業病。
患上塵肺病,活著等于死了,他們中許多人把掙來的錢用來打棺材、造陰宅,他們成了現實人生的旁觀者。
承包工程招鄉親,鄉親罹病失人心
浙江省泰順縣隧道工程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陳益校是泰順三魁鎮戰州村的村民,在1993年從沈陽礦務局礦建工程處和黑龍江省七臺河市礦務局工程處轉包到沈(陽)本(溪)公路吳家嶺隧道工程后,便于當年11月開始,陸續帶著戰州村及其他鄉鎮的同鄉共400多人北上遼寧挖隧道。
這些能夠遠赴遼寧打工的農民,與陳益校同村的就有200多人,本村的鄉親,自然是近水樓臺;而那些鄰村人就不一樣,不少人還是托關系送厚禮,才獲得了這個外出掙錢的機會。但是,這些求富心切的農民那里能想到,他們百般懇求到的不是致富的路標,而是一張進入地獄之門的門票。
這些務工農民在施工中沒把濃霧般的粉塵當回事,還把在農田里的吃苦耐勞的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其實,越是這樣受害越重。因為他們不知道粉塵有什么危險,不知道彌漫在施工現場的是石英巖粉塵,不知道這種粉塵里二氧化硅的含量高達97.6%。這是致人于死地的物質,這種物質的危害性就連工程的承包者陳益校也不很清楚。因此,他對干式打鉆沒有嚴格禁止,以致打鉆的時候,干粉就像蒸汽爐放氣一樣,什么都看不見。在施工緊張階段,所有的務工農民每天要在這樣的環境中作業七八個小時,有的人為了多賺幾個錢,還加班加點,并且連最起碼最簡便的防護用具,防塵口罩都沒戴。
盡管泰順縣隧道公司也給每一個人發了一個防護口罩,并告知開鑿巖石時要帶水作業;但因當地氣候寒冷,務工農民們都不遵守這項規定,加之公司也一直沒有提供盛水的設備。從1993年工程開工到完工的6年中,務工農民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挖著隧道。令人不解的是,在這樣一個重點工程,在信息傳遞速度等于光速的時代,如此野蠻施工,居然長達6年之久,最后導致196人患上矽肺病,而處于潛伏期的還有幾百人。沈本高速公路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不知那些使用這條公路的人,或是在這條公路的運營中受益的人,是否想到應該為修這條公路而患上矽肺病的人以及他們遺孤做點什么?矽肺是塵肺的一種,是嚴重的職業病。用老百姓的話說,肺變成了一個土疙瘩;患了矽肺病,就等于判了死刑。
丟妻棄子非心狠,金礦粉塵是禍根
有報道說,僅山陽縣石佛寺鄉在陜西省洛南縣陳爾金礦打過工的人中,就有約40人患上塵肺病,他們是26歲的周長禮,29歲的王傳明,30歲的王書金,33歲的郭啟志,33歲的李光春等青壯年農民。在麻莊河村,2000年下半年到2003年間,死人的事接二連三,李光山死了,王錦堂死了,而李光意也把自己的墳修好了。
令人難過的是,王錦堂還是服毒自盡的。丟下妻子和三個不懂事的孩子。據王的妻子說,王錦堂走那天,她看到丈夫病情加重,就告訴丈夫她去請醫生,可王錦堂說什么也不讓她一個人去,硬要叫三個孩子與同她一起去;并說天黑路不好走,她一個人去他不放心。哪里知道半個小時后,當劉明云母子四人帶著醫生趕回家時,王錦堂已經不行了。
王錦堂從1995年起,每逢農閑就去洛南縣陳爾金礦打上幾個月工,補貼家用。2001年8月,王錦堂回家后就再也沒有力氣干活了,不干活都喘不過氣,連走路都成問題。沒法子,他的妻子才貸了四五萬元的款送他住了醫院,可醫生的話使他們大失所望,醫生說是肺出了治不了的大問題。后來,經商洛市衛生防疫站鑒定,王錦堂得的是Ⅲ期塵肺。
王錦堂的病情越來越糟,因為無法正常呼吸,所以連床也下不了。盡管這樣,王錦堂還想著要打官司。他說,他得病和陳爾金礦有關;他要和那些同病相憐的務工農友們一起去爭取賠償,維護權益。可是,他怎么又選擇了自盡呢?有人說,他是被病折磨得承受不了了。也有人說,他是為孩子和妻子著想,3個孩子都在上小學,他走了,沒了拖累,妻子精力就能全用來供孩子上學;所以,他選擇死在秋季開學前。人們的猜測也許都有道理,人們把沉重思考融入猜測之中,因為王錦堂們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雖然王錦堂用自己的死去換孩子的學上,但是,他的妻子因為沒有湊到學費,說了好多好話,學校才同意讓3個孩子先“蹭”著上一個月課。但這總不是個長久辦法。
那段時間,蛟溝村的李光成死了,江謀福也死了;瘦得皮包骨的秦吉友是黃泥河村人,才33歲,每天都要坐在自家門檻上打吊針,吊瓶就掛在門框上,其狀慘不忍睹。秦吉友在金礦就掙了兩萬來塊錢,這錢都用來治這個治不好的病上了,還欠下5000元的債。
滿懷希望把路上,強忍病痛回故鄉
安徽省六安市西河口鄉郝集村不少青壯年農民去海南省東方縣的金礦打工得了矽肺病。但到底有多少人得了這個不治之癥,誰也說不清楚。因為矽肺病的潛伏期長,又因為存在個體差異,在不同的人身上,潛伏期是不一樣的,短的一兩年或兩三年,長的可達10幾年。郝集村不斷有人被確診,也不斷有人死去。他們一直想通過打官司尋求賠償,可是,由于他們一沒和老板簽合同,不能證明他們到金礦打過工;二沒辦理過當地的暫住證,這樣連證明自己到東方縣去過的依據都沒有,到哪兒說理去。
喬雨算是患者中較為幸運的,因為他的病較輕,目前還是矽肺病初期,他是1988年去海南省東方縣的,1998年回來,在那干了10個年頭。他說,別看我還能在外東走西走,就以為矽肺病沒什么了不起;去看看那些病重的,就知道矽肺病到底有多厲害了。那些病情嚴重的,就只剩在家中喘氣的能力了,李光全就是其中的一個。
37歲的李光全被合肥的職業病防治中心診斷為矽肺Ⅲ期。李光全每次到屋后上廁所,三五米的距離要歇兩三回,現在就靠輸液維生,輸完液的空瓶越堆越高。一看到這些,就會觸動他的敏感神經,就會使他想到幾年前在海南金礦打工的情形。
同村的矽肺病人,家庭條件好,負擔輕的靠打吊針延壽,條件差的,沒錢的就死了。李光全知道他這病是沒有希望的。他現在的活動范圍就是家里50平方米左右的3間房,走出家門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李光全一家三口,全家的生活來源就靠他一個人在外面掙。可是,自從去海南金礦打工后,身體就不如從前了,感冒不斷、咳嗽不止、喘氣困難。剛開始的幾年,他和村里其他患病的人一樣,都當成一般的肺病來治,沒曾想到的是越治病情越重;后來,他們相繼被確診為矽肺病,李光全才知道自己已到了人生的盡頭。回到家里,李光全什么也不能干,已到了不能自理的程度。洗臉水洗腳水都要別人給打好,飯菜也要送到床前,弄得他妻子哪兒也不能去。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她的妻子用家里的一間房開了個洗染店,既方便照顧了李光全,又解決了生活的部分來源。
富氧村莊人缺氧,不堪設想稱荒唐
坐落在大別山下的河南省商城縣朱裴店村,雖不缺優美的環境和清新的空氣,但它缺錢。為了錢,這里的人們舍去美麗的家鄉和富氧的村莊,來到空氣污濁的城市,機器轟鳴的工礦。能夠走出大山的人,也算是山里人中的嬌嬌者,是能人,是敢想敢干的那一種人。可是,就是這些能干人,他們沒有幾個人能想到,當初身體健康壯實、心中充滿希望地離家打工,如今卻瘦骨嶙峋地,皮包骨般地帶著灰色、黑色,甚至花崗石一樣顏色的肺回到大別山。
職業病醫學專家為這些務工農民們診斷后指出,10年內,絕大多數人將不在人世。即使在家鄉山林豐富的負氧離子包圍下,他們也會因這種肺功能永久喪失的疾病而缺氧致死。這個大別山下村莊,今后10年乃至20年,最主要的任務是生存,而不可能是發展。因為許多人將陸續與這個山村作別,而且真正的作別,是永別,正如這座大山的名字,“大別”。
據有關媒體報道,截至2002年4月,朱裴店就已經有7個年輕的后生因患矽肺病而與他們割舍不下的山村和親人“大別”。
劉心祥的兒子曾在江蘇省宜興伏東鎮當軋砂工。1998年,除朱裴店村的人外,河南省商城縣在這里從事軋砂的務工農民達200余人;人最多時,小小一個伏東鎮竟容下了來自四川、河南、安徽等地的800多個務工農民。宜興伏東鎮的所有砂廠,沒有一個采用國家規定的“濕式作業”,軋砂機一響,粉塵漫天飄揚;沒有防塵裝置,務工農民每天至少要工作15個小時。2001年10月,正在伏東鎮打工的朱裴店人王玉成看到電視里關于矽肺病的報道。他警惕了,自己花錢到醫院檢查,結果是矽肺Ⅲ期。
患上矽肺的病人,臨終癥狀實際上是窒息,是被活活憋死的。劉心朝的妻子是這樣描述他死前情景的:瘦成了人干,不能躺下,只能用手支撐著頭趴在床邊上,憋得一把一把扯掉頭發,虛弱得把身子挪到床上的力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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